《抱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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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笈七签


内篇

畅玄

抱朴子曰:“

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

玄道,是自然的始祖,万事万物的根本

眇眛乎其深也,故称微焉。
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

它幽深得渺渺茫茫,所以称之为“微”;
它悠远得绵绵莽莽,所以称之为“妙”

其高则冠盖乎九霄,
其旷则笼罩乎八隅。
光乎日月,迅乎电驰。
或倏烁而景逝,
或飘滭而星流,
或滉漾於渊澄,
或雰霏而云浮。

玄道的崇高,就像那峨冠覆盖在九天之上,
玄道的空旷,就像那巨笼环罩在八方之外。
它比日月更光明,比闪电更疾速。
时而闪现,好似那光影浮动;
时而飘移,又似那流星疾行;
时而荡漾,好比深渊清澄;
时而纷飞,又胜游云悠浮。

因兆类而为有,
讬潜寂而为无。
沦大幽而下沈,
凌辰极而上游。
金石不能比其刚,
湛露不能等其柔。

玄道,可因其附于万事万物之上而呈现为“有”,
又可因其寄寓于幽深清寂之中而转化为“无”。
其沦落到大幽国则往下沉潜,
凌越过北极星则向上游移。
即使是坚硬的金石也不如它刚劲,
即使是浓厚的露珠也不如它轻柔。

方而不矩,圆而不规。
来焉莫见,往焉莫追。
乾以之高,坤以之卑,
云以之行,雨以之施。
胞胎元一,范铸两仪,
吐纳大始,鼓冶亿类,
佪旋四七,匠成草昧,
辔策灵机,吹嘘四气,
幽括冲默,舒阐粲尉,
抑浊扬清,斟酌河渭,
增之不溢,挹之不匮,
与之不荣,夺之不瘁。

说它方,却不能用矩尺来衡量,
说它圆,却不能用圆规来测度。
它来时不可见,去时不可追。
天因为它而高峻,地因为它而地下,
云因为它而浮行,雨因为它而降临。
它孕育元气,创造天地,
化育出原始,又冶炼出万物,
回旋着星宿,培养出混沌,
驾驭着机关,鼓动着四时的天气,
囊括了淡泊怡静之志,抒发出鲜明浓盛之情。
玄道能遏制污浊,扬发清明,
增减黄河,损益渭水。
增加它,不会显得盈溢;
耗损它,不会显得贫乏;
给予它,不会显得旺盛;
剥夺它,不会显得憔悴。

故玄之所在,其乐不穷。
玄之所去,器弊神逝。
夫五声八音,清商流徵,损聪者也。
鲜华艳采,彧丽炳烂,伤明者也。
宴安逸豫,清醪芳醴,乱性者也。
冶容媚姿,铅华素质,伐命者也。
其唯玄道,可与为永。

所以玄道所在之处,其乐无穷;
玄道不在之所,则精神破弊,精神消亡。
那五声八音,清新的商曲,流畅的徵调,是损伤挺立的罪魁。
那艳丽的色彩,夺目的光华,却有如损害听力的祸首。
那安逸的宴席,快乐的聚会,清澈的酒浆,芳香的玉液,是扰乱本性的毒药。妖艳的容貌,妩媚的身姿,化妆的脂粉,洁白的丽质,是砍伐生命的利斧。
只有得道的人,才能与玄道一起永存。

贵族气质就是一种欲望被满足之后的淡淡的疲倦感,倦怠。

不知玄道者,
虽顾眄为生杀之神器,
唇吻为兴亡之关键,
绮榭俯临乎云雨,
藻室华绿以参差。
组帐雾合,罗幬云离。

那些不懂玄道的人,
即使是回首注目,也会冲犯生死的机关,
尽管只是口唇的动作,也会触动兴亡的键钮。
华丽的台榭高耸入云,华丽的屋宇参差排列。
华丽的帷帐像是轻雾聚合,锦罗的绣幕如同彩云笼罩。

西毛陈於閒房,金觞华以交驰,
清弦嘈囋以齐唱,郑舞纷䋴蜲,
哀箫鸣以凌霞,羽盖浮於涟漪,
掇芳华於兰林之囿,弄红葩於积珠之池,
登峻则望远以忘百忧,临深则俯揽以遗朝饥,
入宴千门之焜熀,出駈朱轮之华仪。

西施毛嫱,却自守空房,
金杯交错,徒流彩飞花。
清雅的丝竹却喧闹而齐声响,婬靡的舞步又杂沓而极纷乱。
哀婉的箫声飞凌于红霞之中,翠羽的帷盖飘荡于碧波之上。
在那兰林宫的花园里去采摘芳香的鲜花,
在那积珠殿的湖池中去玩欣赏绿肥红透的奇葩。
登高望远,则忘却诸般忧愁;
俯拾枝蔓,则充实早间饥肠。
入室欢宴聚会,成千雕门上流光溢彩;
出门飞马驰骋,朱轮华车前仪仗威严。

然乐极则哀集,至盈必有亏。
故曲终则叹发,燕罢则心悲也。
寔理势之攸召,犹影响之相归也。
彼假借而非真,故物往若有遗也。

然而,快乐到极限,悲哀则汇集而至;
盈满至顶点,亏损必接踵而来。
所以欢乐的歌曲终了时,就会哀叹顿发,
欢快的宴会结束时,则会心情悲凉。
这是自然法则的必然趋势,就像影子与形体、回声与喊叫永相伴随,
永不分离。
那种种欢愉原本就是虚幻不实的,所以必然情随景迁,终将怅然若失。

夫玄道者,
得之乎内,守之者外,
用之者神,忘之者器,
此思玄道之要言也。
得之者贵,不待黄钺之威。
体之者富,不须难得之货。
高不可登,深不可测。
乘流光,策飞景,凌六虚,贯涵溶。
出乎无上,入乎无下。
经乎汗漫之门,游乎窈眇之野。
逍遥恍惚之中,倘佯彷彿之表。
咽九华於云端,咀六气於丹霞。
俳徊茫昧,翱翔希微,
履略蜿虹,践跚旋玑,
此得之者也。

玄道,
从内在而得到,靠外在来持守;
善于运用玄道的人则可畅达其精神,而忘却玄道则只会拘泥于形体。
这是思索如何真正掌握玄道的主要秘诀。
凡真正掌握玄道者则显贵,不必借用黄钺以显威风;
体会到玄道者富有,不必凭借罕见的财货以示贵重。
真正得道者是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的。
他可乘驭流动的光线,鞭策飞扬的虚影,凌驾上下四方,贯穿浩瀚宇宙。
可高至无极,深入幽冥。
经行于无边无际的门楣,游荡在幽暗玄妙的四野。
在那迷茫不清,唯恍唯惚中逍遥;
在那迷迷朦朦,仿仿佛佛中徜徉;
在那云端吮吸日月的精华,在那红霞之中咀嚼天地元气。
徘徊于无形无迹之中,翱翔在不见不闻之际,
脚踏着蜿蜒的彩虹,足登着北斗七星。
这便是真正掌握玄道者所达到的境界。

其次则真知足,
知足者则能肥遁勿用,颐光山林。
纡鸾龙之翼於细介之伍,养浩然之气於蓬荜之中。
繿缕带索,不以贸龙章之暐晔也。
负步杖筴,不以易结驷之骆驿也。
藏夜光於嵩岫,不受他山之攻。
沈鳞甲於玄渊,以违钻灼之灾。
动息知止,无往不足。
弃赫奕之朝华,避偾车之险路。
吟啸苍崖之閒,而万物化为尘氛。
怡颜丰柯之下,而朱户变为绳枢。
握耒甫田,而麾节忽若执鞭。
啜荈漱泉,而太牢同乎藜藿。
泰尔有馀欢於无为之场,忻然齐贵贱於不争之地。
含醇守朴,无欲无忧,全真虚器,居平味澹。
恢恢荡荡,与浑成等其自然。
浩浩茫茫,与造化钧其符契。
如闇如明,如浊如清,似迟而疾,似亏而盈。
岂肯委尸祝之坐,释大匠之位,
越樽俎以代无知之庖,舍绳墨而助伤手之工。
不以臭鼠之细琐,而为庸夫之忧乐。
藐然不喜流俗之誉,坦尔不惧雷同之毁。
不以外物汩其至精,不以利害污其纯粹也。
故穷富极贵,不足以诱之焉,
其馀何足以悦之乎?直刃沸镬,
不足以劫之焉,谤讟何足以戚之乎?
常无心於众烦,而未始与物杂也。

次一等的是真正知足者。
这种人能够隐遁而不为世用,韬光养晦于山林之中。
他收拢鸾凤蛟龙般的翅膀而处于卑贱的地位,
身置于破弊的茅舍,颐养浩然正气。
他宁肯身穿褴褛的衣衫以草绳系腰,
也不愿意用它来交换光彩辉煌的龙袍。
他宁愿背负重物以竹杆为手杖徒步而行
也不愿意用它来换取来往不绝的马车。
把夜光碧玉藏于高山之中,以避免他山之石的雕琢;
将灵龟的甲壳沉于幽深的渊潭,以避免钻孔火烧的祸害。
动静知道节制,则无往而不利。
抛弃光彩照人的晨花,避开覆车的险路。
低音高呼于青崖之上,静观万物化为尘土空气。
到茂密的树林中修身,旁观富贵之家破落为贫寒之家。
在田中执农具耕作,将军权在握的将军鄙视为手执皮鞭的奴仆。
吃粗饭饮泉水,把牛羊猪等佳肴视为野菜粗食。
泰然自若,在“无为”的氛围里享尽欢乐;
怡然自得,于“不争”的心境中混同贵贱。
含涵醇厚,持守朴素,没有贪欲,没有忧愁,
保全真率,漠视外物,居处平庸,体味淡漠。
坦坦荡荡,与浑然的玄道一样自然。
浩浩茫茫,与天地自然达到默契。
似乎幽暗,又似光明,好像混浊,又好像清澈;
似乎迟缓,却又迅速,看似亏损,却又盈溢。
怎能抛弃主祭的身份,抛弃大匠的地位,
而越过樽俎去代替无知的厨师,或者丢弃绳墨去帮助伤手的工人呢?
不因为像臭老鼠似的细琐利禄,而像凡夫那样喜怒哀乐。
傲然不喜欢世俗的称誉,坦然不畏惧众口一词的低回。
不会因为身外之物而扰乱了他至真至朴的精神,
不会由于利害关系而污染他纯洁的胸襟。
极度的富有,显赫的地位,都不足以引诱他,其他的名利又怎能使他欢喜呢。锋利的刀刃,沸腾的鼎镬,不足以胁迫于他,那些诽谤与谗言又怎能引起他的忧惧不安呢?
他从来对烦恼都是无动于衷,从来不曾与外物有一丝相混杂。

若夫操隋珠以弹雀,
舐秦痔以属车,
登朽缗以探巢,
泳吕梁以求鱼,
旦为称孤之客,
夕为狐鸟之馀。

栋挠餗覆,倾溺不振,
盖世人之所为载驰企及,
而达者之所为寒心而凄怆者也。

故至人嘿韶夏而韬藻棁。
奋其六羽於五城之墟,而不烦衔芦之卫。
翳其鳞角乎勿用之地,而不恃曲穴之备。
俯无倨鵄之呼,仰无亢极之悔,
人莫之识,邈矣辽哉!”

拿隋侯的宝珠去射击鸟雀,
舔舐秦王的痔疮以获取车马,
攀援枯朽的树枝去掏鸟窝,
在湍急的吕梁河里去捞鱼虾,
早上还是称孤道寡的人,
傍晚却沦为狐狸和鸟儿的残剩的食物。
横梁折断,鼎翻食覆,倾覆沉溺,一蹶不振。
大致说来,这就是庸俗之辈盲目奔走,倾心追慕的;

但这恰是通达得道者感到心寒和可悲之所在。
所以懂得玄道的至人使《韶》《夏》一类华丽的音乐沉默,
将有文采的柱子遮掩暗藏起来。
他们像鸿雁振动着翅膀翱翔于昆仑五域的废墟之上,
而不需要口衔芦苇以自卫。
他们像蛰龙隐藏鳞角而不用,
而没有必要凭借洞穴去防备。
他们处于上位时,
没有倨傲鹞鹰般的咋呼,
他们失去上位时,
也不会有像亢龙般悔恨,
没有人能真正理解这种境界,
因为玄道渺邈而又空阔!

论仙

或问曰:“神仙不死,信可得乎?”
抱朴子答曰:“虽有至明,而有形者不可毕见焉。
虽禀极聪,而有声者不可尽闻焉。
虽有大章竖亥之足,而所常履者,未若所不履之多。
虽有禹益齐谐之智,而所尝识者未若所不识之众也。
万物云云,何所不有,况列仙之人,盈乎竹素矣。
不死之道,曷为无之?”

於是问者大笑曰:“夫有始者必有卒,有存者必有亡。
故三五丘旦之圣,弃疾良平之智,
端婴随郦之辩,贲育五丁之勇,
而咸死者,人理之常然,必至之大端也。
徒闻有先霜而枯瘁,当夏而凋青,含穗而不秀,未实而萎零,未闻有享於万年之寿,久视不已之期者矣。

故古人学不求仙,言不语怪,杜彼异端,
守此自然,推龟鹤於别类,以死生为朝暮也。
夫苦心约己,以行无益之事,镂冰雕朽,终无必成之功。
未若摅匡世之高策,招当年之隆祉,使紫青重纡,玄牡龙跱,华毂易步趍,鼎餗代耒耜,不亦美哉?
每思诗人甫田之刺,深惟仲尼皆死之证,
无为握无形之风,捕难执之影,索不可得之物,
行必不到之路,弃荣华而涉苦困,
释甚易而攻至难,有似丧者之逐游女,
必有两失之悔,单张之信偏见,将速内外之祸也。

夫班狄不能削瓦石为芒针,欧冶不能铸铅锡为干将。
故不可为者,虽鬼神不能为也;
不可成者,虽天地不能成也。
世间亦安得奇方,能使当老者复少,而应死者反生哉?
而吾子乃欲延蟪蛄之命,令有历纪之寿,
养朝菌之荣,使累晦朔之积,不亦谬乎?
愿加九思,不远迷复焉。”

抱朴子答曰:“夫聪之所去,则震雷不能使之闻,
明之所弃,则三光不能使之见,
岂輷磕之音细,而丽天之景微哉?
而聋夫谓之无声焉,瞽者谓之无物焉。
又况管弦之和音,山龙之绮粲,
安能赏克谐之雅韵,暐晔之鳞藻哉?
故聋瞽在乎形器,则不信丰隆之与玄象矣。
而况物有微於此者乎?
暗昧滞乎心神,则不信有周孔於在昔矣。
况告之以神仙之道乎?夫存亡终始,诚是大体。
其异同参差,或然或否,变化万品,
奇怪无方,物是事非,本钧末乖,未可一也。
夫言始者必有终者多矣,混而齐之,非通理矣。

谓夏必长,而荠麦枯焉。
谓冬必凋,而竹柏茂焉。
谓始必终,而天地无穷焉。
谓生必死,而龟鹤长存焉。
盛阳宜暑,而夏天未必无凉日也。
极阴宜寒,而严冬未必无暂温也。
百川东注,而有北流之浩浩。
坤道至静,而或震动而崩弛。
水性纯冷,而有温谷之汤泉;
火体宜炽,而有萧丘之寒焰;
重类应沈,而南海有浮石之山;
轻物当浮,而牜羊柯有沈羽之流。
万殊之类,不可以一概断之,正如此也久矣。

有生最灵,莫过乎人。
贵性之物,宜必钧一。
而其贤愚邪正,好丑脩短,
清浊贞淫,缓急迟速,
趋舍所尚,耳目所欲,
其为不同,已有天壤之觉,冰炭之乖矣。
何独怪仙者之异,不与凡人皆死乎?

若谓受气皆有一定,则雉之为蜃,雀之为蛤,壤虫假翼,川蛙翻飞,水蛎为蛉,荇苓为蛆,田鼠为鴽,腐草为萤,鼍之为虎,蛇之为龙,皆不然乎?

若谓人禀正性,不同凡物,皇天赋命,无有彼此,则牛哀成虎,楚妪为鼋,枝离为柳,秦女为石,死而更生,男女易形,老彭之寿,殇子之夭,其何故哉?苟有不同,则其异有何限乎?

若夫仙人,以药物养身,以术数延命,使内疾不生,外患不入,虽久视不死,而旧身不改,苟有其道,无以为难也。而浅识之徒,拘俗守常,咸曰世閒不见仙人,便云天下必无此事。夫目之所曾见,当何足言哉?天地之间,无外之大,其中殊奇,岂遽有限,诣老戴天,而无知其上,终身履地,而莫识其下。形骸己所自有也,而莫知其心志之所以然焉。寿命在我者也,而莫知其脩短之能至焉。况乎神仙之远理,道德之幽玄,仗其短浅之耳目,以断微妙之有无,岂不悲哉?

设有哲人大才,嘉遁勿用,翳景掩藻,废伪去欲,执太璞於至醇之中,遗末务於流俗之外,世人犹鲜能甄别,或莫造志行於无名之表,得精神於陋形之里,岂况仙人殊趣异路,以富贵为不幸,以荣华为秽汙,以厚玩为尘壤,以声誉为朝露,蹈炎飙而不灼,蹑玄波而轻步,鼓翮清尘,风驷云轩,仰凌紫极,俯栖昆仑,行尸之人,安得见之?假令游戏,或经人间,匿真隐异,外同凡庸,比肩接武,孰有能觉乎?若使皆如郊閒两曈之正方,邛疏之双耳,出乎头巅。马皇乘龙而行,子晋躬御白鹤。或鳞身蛇躯,或金车羽服,乃可得知耳。自不若斯,则非洞视者安能觌其形,非彻听者安能闻其声哉?世人既不信,又多疵毁,真人疾之,遂益潜遁。且常人之所爱,乃上士之所憎。庸俗之所贵,乃至人之所贱也。英儒伟器,养其浩然者,犹不乐见浅薄之人,风尘之徒。况彼神仙,何为汲汲使刍狗之伦,知有之何所索乎,而怪於未尝知也。目察百步,不能了了,而欲以所见为有,所不见为无,则天下之所无者,亦必多矣。所谓以指测海,指极而云水尽者也。蜉蝣校巨鼇,日及料大椿,岂所能及哉?魏文帝穷览洽闻,自呼於物无所不经,谓天下无切玉之刀,火浣之布,及著典论,尝据言此事。其閒未期,二物毕至。帝乃叹息,遽毁斯论。事无固必,殆为此也。陈思王著释疑论云,初谓道术,直呼愚民诈伪空言定矣。及见武皇帝试闭左慈等,令断穀近一月,而颜色不减,气力自若,常云可五十年不食,正尔,复何疑哉?又云,令甘始以药含生鱼,而煮之於沸脂中,其无药者,熟而可食,其衔药者,游戏终日,如在水中也。又以药粉桑以饲蚕,蚕乃到十月不老。又以住年药食鸡雏及新生犬子,皆止不复长。以还白药食白犬,百日毛尽黑。乃知天下之事,不可尽知,而以臆断之,不可任也。但恨不能绝声色,专心以学长生之道耳。彼二曹学则无书不览,才则一代之英,然初皆谓无,而晚年乃有穷理尽性,其叹息如此。不逮若人者,不信神仙,不足怪也。刘向博学则究微极妙,经深涉远,思理则清澄真伪,研覈有无,其所撰列仙传,仙人七十有馀,诚无其事,妄造何为乎?邃古之事,何可亲见,皆赖记籍传闻於往耳。列仙传炳然其必有矣。然书不出周公之门,事不经仲尼之手,世人终於不信。然则古史所记,一切皆无,何但一事哉?俗人贪荣好利,汲汲名利,以己之心,远忖昔人,乃复不信古者有逃帝王之禅授,薄卿相之贵任,巢许之辈,老莱庄周之徒,以为不然也。况於神仙,又难知於斯,亦何可求今世皆信之哉?多谓刘向非圣人,其所撰录,不可孤据,尤所以使人叹息者也。夫鲁史不能与天地合德,而仲尼因之以著经。子长不能与日月并明,而扬雄称之为实录。刘向为汉世之名儒贤人,其所记述,庸可弃哉?凡世人所以不信仙之可学,不许命之可延者,正以秦皇汉武求之不获,以少君栾太为之无验故也。然不可以黔娄原宪之贫,而谓古者无陶朱猗顿之富。不可以无盐宿瘤之醜,而谓在昔无南威西施之美。进趋尤有不达者焉,稼穑犹有不收者焉,商贩或有不利者焉,用兵或有无功者焉。况乎求仙,事之难者,为之者何必皆成哉?彼二君两臣,自可求而不得,或始勤而卒怠,或不遭乎明师,又何足以定天下之无仙乎?

夫求长生,修至道,诀在於志,不在於富贵也。苟非其人,则高位厚货,乃所以为重累耳。何者?学仙之法,欲得恬愉澹泊,涤除嗜欲,内视反听,尸居无心,而帝王任天下之重责,治鞅掌之政务,思劳於万几,神驰於宇宙,一介失所,则王道为亏,百姓有过,则谓之在予。醇醪汩其和气,艳容伐其根荄,所以翦精损虑削乎平粹者,不可曲尽而备论也。蚊噆肤则坐不得安,虱群攻则卧不得宁。四海之事,何祗若是。安得掩翳聪明,历藏数息,长斋久洁,躬亲炉火,夙兴夜寐,以飞八石哉?汉武享国,最为寿考,已得养性之小益矣。但以升合之助,不供锺石之费,畎澮之输,不给尾闾之洩耳。

仙法欲静寂无为,忘其形骸
而人君撞千石之锺,伐雷霆之鼓,
砰磕嘈囐,惊魂荡心,
百技万变,丧精塞耳,
飞轻走迅,钓潜弋高。
仙法欲令爱逮蠢蠕,不害含气,
而人君有赫斯之怒,芟夷之诛,
黄钺一挥,齐斧暂授,
则伏尸千里,流血滂沱,
斩断之刑,不绝於市。
仙法欲止绝臭腥,休粮清肠,
而人君烹肥宰腯,屠割群生,
八珍百和,方丈於前,
煎熬勺药,旨嘉餍饫。
仙法欲溥爱八荒,视人如己,
而人君兼弱攻昧,取乱推亡,
辟地拓疆,泯人社稷,
駈合生人,投之死地,
孤魂绝域,暴骸腐野,
五岭有血刃之师,北阙悬大宛之首,
坑生煞伏,动数十万,
京观封尸,仰干云霄,
暴骸如莽,弥山填谷。
秦皇使十室之中,思乱者九。
汉武使天下嗷然,户口减半。
祝其有益,诅亦有损。
结草知德,则虚祭必怨。
众烦攻其膏肓,人鬼齐其毒恨。
彼二主徒有好仙之名,
而无修道之实,所知浅事,不能悉行。
要妙深秘,又不得闻。
又不得有道之士,为合成仙药以与之,
不得长生,无所怪也。

吾徒匹夫,加之罄困,
家有长卿壁立之贫,
腹怀翳桑绝粮之馁,
冬抱戎夷後门之寒,
夏有儒仲环堵之暎,
欲经远而乏舟车之用,
欲有营而无代劳之役,
入无绮纨之娱,出无游观之欢,
甘旨不经乎口,玄黄不过乎目,
芬芳不历乎鼻,八音不关乎耳,
百忧攻其心曲,众难萃其门庭,
居世如此,可无恋也。

或得要道之诀,或值不群之师,
而犹恨恨於老妻弱子,
眷眷於狐兔之丘,迟迟以臻殂落,
日月不觉衰老,知长生之可得而不能修,
患流俗之臭鼠而不能委。
何者?爱习之情卒难遣,
而绝俗之志未易果也。
况彼二帝,四海之主,
其所耽玩者,非一条也,
其所亲幸者,至不少矣。
正使之为旬月之斋,数日閒居,犹将不能,况乎内弃婉娈之宠,外捐赫奕之尊,口断甘肴,心绝所欲,背荣华而独往,求神仙於幽漠,岂所堪哉?是以历览在昔,得仙道者,多贫贱之士,非势位之人。又栾太所知,实自浅薄,饥渴荣贵,冒干货贿,衒虚妄於苟且,忘祸患於无为,区区小子之奸伪,岂足以证天下之无仙哉?昔勾践式怒琏 ? ,戎卒争蹈火。楚灵爱细腰,国人多饿死。齐桓嗜异味,易牙蒸其子。宋君赏瘠孝,毁殁者比屋。人主所欲,莫有不至。汉武招求方士,宠待过厚,致令斯辈,敢为虚诞耳。栾太若审有道者,安可得煞乎?夫有道者,视爵位如汤镬,见印绶如縗绖,视金玉如土粪,睹华堂如牢狱。岂当扼腕空言,以侥倖荣华,居丹楹之室,受不訾之赐,带五利之印,尚公主之贵,耽沦势利,不知止足,实不得道,断可知矣。按董仲舒所撰李少君家录云,少君有不死之方,而家贫无以市其药物,故出於汉,以假涂求其财,道成而去。又按汉禁中起居注云,少君之将去也,武帝梦与之共登嵩高山,半道,有使者乘龙持节,从云中下。云太乙请少君。帝觉,以语左右曰,如我之梦,少君将舍我去矣。数日,而少君称病死。久之,帝令人发其棺,无尸,唯衣冠在焉。按仙经云,上士举形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於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後蜕,谓之尸解仙。今少君必尸解者也。近世壶公将费长房去。及道士李意期将两弟子去,皆讬卒,死,家殡埋之。积数年,而长房来归。又相识人见李意期将两弟子皆在郫县。其家各发棺视之,三棺遂有竹杖一枚,以丹书於枚,此皆尸解者也。

昔王莽引典坟以饰其邪,不可谓儒者,皆为篡盗也。相如因鼓琴以窃文君,不可谓雅乐主於淫佚也。噎死者不可讥神农之播穀,烧死者不可怒燧人之钻火,覆溺者不可怨帝轩之造舟,酗■者不可非杜仪之为酒。岂可以栾太之邪伪,谓仙道之果无乎?是犹见赵高董卓,便谓古无伊周霍光。见商臣冒顿,而云古无伯奇孝己也。又神仙集中有召神劾鬼之法,又有使人见鬼之术。俗人闻之,皆谓虚文。或云天下无鬼神,或云有之,亦不可劾召。或云见鬼者,在男为觋,在女为巫,当须自然,非可学而得。按汉书及太史公记皆云齐人少翁,武帝以为文成将军。武帝所幸李夫人死,少翁能令武帝见之如生人状。又令武帝见灶神,此史籍之明文也。夫方术既令鬼见其形,又令本不见鬼者见鬼,推此而言,其馀亦何所不有也。鬼神数为人间作光怪变异,又经典所载,多鬼神之据,俗人尚不信天下之有神鬼,况乎仙人居高处远,清浊异流,登遐遂往,不返於世,非得道者,安能见闻。而儒墨之家知此不可以训,故终不言其有焉。俗人之不信,不亦宜乎?惟有识真者,校练众方,得其徵验,审其必有,可独知之耳,不可强也。故不见鬼神,不见仙人,不可谓世閒无仙人也。人无贤愚,皆知己身之有魂魄,魂魄分去则人病,尽去则人死。故分去则术家有拘录之法,尽去则礼典有招呼之义,此之为物至近者也。然与人俱生,至乎终身,莫或有自闻见之者也。岂可遂以不闻见之,又云无之乎?若夫辅氏报施之鬼,成汤怒齐之灵,申生交言於狐子,杜伯报恨於周宣,彭生讬形於玄豕,如意假貌於苍狗,灌夫守田蚡,子义掊燕简,蓐收之降於莘,栾侯之止民家,素姜之说谶纬,孝孙之著文章,神君言於上林,罗阳仕於吴朝,鬼神之事,著於竹帛,昭昭如此,不可胜数。然而蔽者犹谓无之,况长生之事,世所希闻乎!望使必信,是令蚊虻负山,与井蟆论海也。俗人未尝见龙麟鸾凤,乃谓天下无有此物,以为古人虚设瑞应,欲令人主自勉不息,冀致斯珍也。况於令人之信有仙人乎!

世人以刘向作金不成,便谓索隐行怪,好传虚无,所撰列仙,皆复妄作。悲夫!此所谓以分寸之瑕,弃盈尺之夜光,以蚁鼻之缺,捐无价之淳钧,非荆和之远识,风胡之赏真也。斯朱公所以郁悒,薛烛所以永叹矣。夫作金皆在神仙集中,淮南王抄出,以作鸿宝枕中书,虽有其文,然皆秘其要文,必须口诀,临文指解,然後可为耳。其所用药,复多改其本名,不可按之便用也。刘向父德治淮南王狱中所得此书,非为师授也。向本不解道术,偶偏见此书,便谓其意尽在纸上,是以作金不成耳。至於撰列仙传,自删秦大夫阮仓书中出之,或所亲见,然後记之,非妄言也。狂夫童谣,圣人所择。刍荛之言,或不可遗。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岂可以百虑之一失,而谓经典之不可用,以日月曾蚀之故,而谓悬象非大明哉?外国作水精碗,实是合五种灰以作之。今交广多有得其法而铸作之者。今以此语俗人,俗人殊不肯信。乃云水精本自然之物,玉石之类。况於世间,幸有自然之金,俗人当何信其有可作之理哉?愚人乃不信黄丹及胡粉,是化铅所作。又不信骡及駏驉,是驴马所生。云物各自有种。况乎难知之事哉?夫所见少,则所怪多,世之常也。信哉此言,其事虽天之明,而人处覆甑之下,焉识至言哉?”